陶傑:信箱裏的舊信

每一封都是每月二十八號寄出,相隔一個月。我沒動那五封信,留在信箱裏等房東自己去領。不想多日都紋絲未動,本月底,又來了一封,還是同樣的信封,同樣的字跡,收信人還是「文玉蘭小姐」。
我咬咬下唇,尋思:這個人每隔一個月寫一封信給這位文小姐,連續半年,如此有心,莫非有緊要的事叮囑?他是誰呢?文小姐又是何人?曾是這裏的住客?她又去了何方,只有包租佬文先生才清楚。
「甚麼?」文先生在電話那頭,像沒睡醒。「有幾封信,積存在大信箱裏,收信人叫文玉蘭。」
「我不認得這個人。」房東不假思索回答。「會不會是上一手住客?」
「絕對不可能,你這間房上個月才分開間隔出來……」文先生可能發現自己說得太多,就打了個哈哈,「會不會是寄錯了?」
怎麼會寄錯呢?都連續半年了,你這個包租的,真是個沒心肝的人,總該想辦法通知寄信的人,或原封不動退回郵局,省得人家每隔一個月就寫信來,我隱隱感到信封裏的叮囑與期待。
「收信的人也姓文。」我故意強調。
「姓文?」文先生呆了一呆,「也不一定跟我有關呀。你去問問其他鄰居吧,多半是寄錯了。」
我收了線,再度打開信箱,把六封信通通拿出來,細細端詳:信封紙質精緻,印有淺紋,但已經發黃,看來陳年;信封上的字跡卻歪歪扭扭,像小學生剛學會寫字, 這個文玉蘭是甚麼人呢?寫信的又是誰?這個年代還寫信,既然異於常人,很有可能是精神病—根據我現有的人生經驗,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。
但是,摸着信封的紙質,卻很難想像寫信的人竟然喪失了理智,也許文玉蘭是一個小女孩?寫信給她的是一個小男孩;也許還是一個外國小孩,剛剛學會寫中文字?我胡亂猜了一通,進了三樓A座的大門,便敲門問起鄰居來。
走廊頂端的一戶開着門,是南亞裔一家四口,想來他們必不認識文玉蘭,我沒有問;接下來的一家閉着門,敲敲沒反應,第三戶是一個瘦削中年男子,眼神游離,看 見我手裏的信封,即搖頭擺手,砰地關門,估計他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甚麼;然後是一對小情侶,開門的是女孩,身後傳來男友催促,怪我擾了他們打機。至於我的隔 壁,是一對母女,女兒讀中學,沉默寡言,進門總低着頭,母親在酒樓工作,很晚下班。我拿着信,還沒開口,女兒就擺擺手,也砰然關上房門。
回到自己的房間,小貓Kitty蹲在牀上,好奇地盯着我。我坐在床上,摸摸Kitty:來,我們一起福爾摩斯探案吧。心癢難耐,忍不住拆開第一封信,像考古學家剛從土裏挖出一截古物,捧在手裏,對着燈光仔細研究。
一看之下,不由得洩了氣。只有一張信紙,但紙上的字跡,比信封上的更加歪斜,幾乎不成字形,勉強只能看清第一行寫着「玉蘭」的名字,通篇潦草不辨,落款署 名,也一樣無法辨認。我趕忙把其他幾封信一併拆開,其中一封,落款比較清晰,似乎寫着一個「棠」字;另外一封,中間有兩字連着,似是「安歐」兩字。「安 歐」是甚麼人?信末用英文寫了一句:「I love you forever,」,原來是情信。
是誰寫的?我把信封和內文顛來倒去的翻找,並無回郵地址。就這樣?我頓感沮喪,原本一心想解開「文玉蘭」的身份,卻想不到,線索本身,居然也是謎團。寫信 給她的人,其實根本沒有能力寫字,即使這些信可以送到文玉蘭本人手中,她又能讀到多少內容?這個「棠君」究竟是她的情人,還是一個害羞的纏擾者?即使文玉 蘭想回信,或者想找他,也一樣無從入手,不是麼?竟有這樣的傻男人。(待續 二)